今夜,请一起守护这盏灯

w 2022.10.16

父亲病重时,我放下正在经营的公司,向城里请了假,回到农村伺候父亲一个月。
那时候正好是草长莺飞的五月,正是农忙时节。 白天,路上看不到一个闲人。在山脚下,我在一片刚刚灌满水的稻田里

明晃晃地映照着裤管卷得老高、躬了腰插秧的人们,吆喝耕牛的声音和哗啦啦的水声交织在一起,还有那种名叫秧鸡的长腿鸟儿在“咯啷、咯啷”地不断催促着,于是满地的绿意都在不分白昼的长——嫩黄的长成淡绿,稀疏的长成浓荫,一派欣欣然的景象。然而父亲却在这个时候将他衰老的身躯斜倚在藤椅上,阳光从瓦房的屋檐口照射下来,掠过他的背脊,有长脚蜂在他身旁萦嗡着,间或一只画眉鸟在院坝边的竹枝上脆声声地一叫,父亲那双深陷的、正闭目养神的眼睛便张开来,脸上绽过一丝笑意:咦!画眉飞来了啊!嘴里喃喃地这么一说,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鸟,那竹。那竹的尖梢绽放着嫩绿,显示着生命正茂盛的时段。这时坐在侧旁的我便放下手中的书,看着老父亲一张为彼而快乐、而沉醉的脸,不禁轻轻地叹一口气,时光在永无止境地流逝着,而生命却在这样的流逝里或滋生或衰没了。

灼热的白日急匆匆地落下了西山,黑夜降临了。四周的群山换上了皀衣,面貌变得狰狞。没有了人的喧嚣,万物也就宁静了;没有了阳光的照耀,星星便开始点缀黑暗,人间的灯火也开始闪耀,一点点光亮在地上、在天上升起来了。天与地之间没有了明确的界限,让黑暗混淆了。光亮同样在闪烁明灭,同样是视觉焦点里关注的东西,只不过是在不同的时空里存在着,但却有着根本的区别,正所谓天上人间。


父亲已被我搀扶到床上躺下,他吃力地喝下了我刚煎好的药汤,又吃力地撒完了上床后的第一泡尿,便开始呻吟着艰难地辗转反侧,想找到一个最佳的睡眠角度。就这样折腾很久,才徐徐地、并不安隐地睡去。这时的我便有机会一个人继续坐到瓦屋的檐下去,在沉重的心情中,一双眼睛在静静的夜色中去搜寻,看那天上人间。其实我又早注视到那一枚闪闪烁烁的光亮了。

那是一点来自很远的高山上的灯光。晚上是看不见那山了,初见时我还以为是一颗星星挂在遥远的天际向我显耀,努力地看,才发现了它背后淡淡的山影。它镶嵌在山的高处,是人家的灯光,但又似乎不象。于是在第二天的白日,我特意端详了那山,去寻找昨夜的光点。在山的身体上,我看到了树林间几块耕地,看到了一幢影影绰绰的房屋,这才肯定下来那是从房屋的窗户里射出来的灯光,妙曼地投射下来,落到我的眼帘里。

星星的光有它的浩渺与神秘,那是不可企及的向往,而人间的灯光怎样的遥远,带给人的,总是亲切与温馨。这样每晚每晚,把父亲伺候上床,空闲下来,我就忍不住要静静地守望那远来的灯光——夜幕落定,万籁俱寂,它就准时地闪现在我仰头望见的那个地方,从瓦屋边的竹梢空隙中过滤出来,融融地沁入心脾,直至夜深——其实在近处的村子里,到处都有类似的光亮在黑暗中闪烁,甚至还能遥遥听到光脚下逸出的隐隐人声,但却凸现着一种没有诗意的实在。而这远来的人间灯光里,蕴含着那么多足以使我咀嚼到梦里的情愫。使我在照顾病中的父亲之外,第二个能与我在这山村的夜晚与之互相交流的挚友。

我想象那灯光的窗户里是一个怎样的人家。在那高高的山上,土墙构筑的小瓦屋中,黄色的灯光下,也许是正缝补衣服的一位老母,眯缝着昏花的眼睛,将针线凑在灯光前,一针一针的缝着儿孙们的衣裳。她的一双眼已不怎么经用,一手拿针一手拿线,偏着脑袋呶着深陷的嘴窝,瞄呀瞄的,瞄了好半天,直到瞄出了眼泪,才将线头穿进针孔,在额头包着的帕子上挡几下针尖,开始穿针引线;也许灯光下是正赶场归来的妇人,她刚放下肩上的背篓,擦一把额上的汗珠,赶开脚下跳动的狗儿,顾不得喝一口水,就将油盐酱醋从背篓里拿出来,把给男人买的水鞋拿出来,把儿女的习字本拿出来,然后扳着指头,算计着今天背上街的土产卖了多少钱,又花了多少钱。一家人沉浸在辛勤劳动的收获喜悦里。我像看到了他们欣欣然的笑意;又想象灯光一定是在房檐下,朗朗地照着两个拉大锯的青年,穿着被汗水浸黄的背心,臂膊上鼓鼓的肌肉泛着亮光,锯沫如雪花般飘下,哧啦哧啦的声音显然我听不到,但锯木板的形象我是感觉到了。他们在白天干了一天的农活,晚上还有不穷的精力,做点木桌、木椅、木橙,换一点钱,或是添衣服,或是买化肥,或是积攒起来,到年底买一台大大的彩色电视机,以实现多年的梦想;我想象那灯光正在一个方桌上方,桌上摆着刚吃了饭还未来得及收捡的碗筷,甚至掉落的米粒和菜渣也没顾上擦掉,而一个上学的女孩便已将课本放在桌上了。那女孩的小手正捏了半截铅笔,头上的小辨子晃动,认真地写着字。那女孩的手刚刚放下了寻猪草的刀儿,手上还沾着草叶的绿汁。那女孩的手被灯光照得红通通的,在卷了角的习字本上磨来蹭去,间或在衣领里抓抓、脚底下抠抠,显现出一筹莫展的样子,可能是遇上一道难题了;我想象那灯光下是一个青春饱满、情窦初开的姑娘,那姑娘如山上的泥土一般纯朴,一头黑发带着原始的芬芳。她从田间归来,刚洗了脚,趿着鞋皮走进自己卧房,正坐在床沿上,跷起脚趾,修整着指甲。那指甲如海边的贝壳一般晶莹,镶嵌在一颗一颗脚趾上。姑娘聚精会神地修整着,下巴顶着膝盖,粉红的脸上漾着笑意。间或仰起头来,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甜蜜遐思的样子。想那姑娘一定是在思念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吧!要不就是已有了意中人,她的意中人现在哪里呢?是在同村的人家里忙碌,还是在外打工?无论是在哪里,都会牵动她一份美好的眷念和思绪。就象这灯光一样,牵动着一个无端想象的心灵…… 直到夜深。

绿林
夜深了,夏虫已停止了啁鸣,凉风习习,竹影飒飒。重病的父亲已醒了两次,又沉吟着睡去了。近处的灯光一盏一盏相继熄灭,只有远处高山上那只灯光还在亮着,亮着,一直亮进我的梦里,亮进记忆的深处。记得童年时代好象也曾有过这灯光,父亲驮着我在山路上艰难地走着,远处的灯光将我照耀;在一本神话故事的书里也曾有过这灯光,一位佩剑的绿衣仙女自那光下姗姗而来。无论是童年还是神话,都带给我了美好的遐想。当我每每在喧闹的城市为经营而奔走,不,为金钱而奔走之,弄得我异常烦躁之时,就想起了那山村的灯光,它象一泓清泉,涤灌进我的心灵。

便从记忆深处拣起了一首曾经读过的诗:

今夜,请一起守护这盏灯

让我们用生命的油膏供养它

只要这盏灯还亮着

世界就不会永远由黑暗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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