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喜欢等待,善于等待

w 2022.09.15

这是我村头的那棵树。

可能每个村子都有这么一棵树吧。白天,总有人站在树下。我还记得昨天来的是个孩子,今天来的是个年轻人,明天来的是个老人。 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来找我,不管是为了娱乐、消遣还是其他什么。 不幸的是,我无法揣测他们的想法。那是人应该做的,不是树应该做的。 作为一棵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这一切,偶尔抖落几片叶子,然后继续看。

在这个树下的世界里,有世界上唯一合理的窥视,至少我认为是合理的,因为我无处可看。

算起来,六子他妈跟别人跑了已经快两年了。

我还记得她出逃那天晚上,村外的几只野狗一直在叫,叫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不懂狗语,但幸运的是我居然听得懂人话,说来这也真够神奇的。

于是乎,本该死寂的夜晚里一直回荡着那毫无缘由的狗吠声,我有些厌烦了,盼着来个什么东西把野狗们弄走。过了一会儿,像是遭遇了什么似的,村口外面传来几声野狗们的呜咽,渐渐的,它们的叫声隐去了。我这时忽然起了兴致,心里盘算着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夜里也能有这般本领,没出什么动静就将那些野狗们赶跑——嗯......是刘三叔提过的狼吗,那东西听说好像连人都不怕(这年头可没几个东西是不怕人的),这么说,狼是会吃狗吗,肯定的啊,不然狗为什么跑了,那狼也会吃人吗,嗯......狼应该是不怕人的,但敢不敢吃人这件事我还真不确定。

我这时希望村子里可以出去个人,那样的话最快到明天早上,我就能知道狼到底敢不敢吃人了。


(二)

出入平安


“草你妈哟,老子真的......” 身后,我隐约听见了叫骂声,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叫骂声越来越近,我听得更加清楚了。

“我草你妈!死婆娘,你跑,你往哪里跑,老子马上逮你回来,再弄死那个龟儿子,跑,草你妈,你往哪里跑,你能往哪里跑......”。

 这时,一束灯光从我旁边晃过,那人带着手电多半是要出村子了,我一边盼着村子外的狼还没离开,一边希望这人能走快些。

身后,那灯光越来越亮,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要到我跟前了吗,终于,错开了,借着瞬间的光亮,我看清了那人,是六子他爹,走一路,骂一路,听上去像是他老婆跟别人跑了。

我觉得六子他爸有些可怜,毕竟老婆跟别人跑了,作为人来讲应该是挺难受的,之前村子里就有人因为老婆跑了在我这里上吊过,那好像是个秃子还是麻子来着。

看着六子他爸逐渐远去的身影,我又想了想,如果他老婆不跑,他就不会出去找她,他不出去找他,我心里那个关于狼敢不敢吃人的疑问就得不到解答,所以,到最后我还是希望他老婆跑了,跑得越远越好。

我估摸着时间,六子他爸应该快到大门口了吧,现在连骂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是出村去了吗,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声儿,我心想,真被狼吃了吗,惨白的月光下,村子里仍是一片寂静。

我决定等到明天白天再去探听村子里的消息,六子他爸死不死不打紧,我只关心死的是什么。正当我想睡去时,一丝光亮又从前方透射过来,紧接着的是那一套熟悉的叫骂声。

六子他爸没死,回村了。



(三)

狼,树,人



看到六子他爸完好无恙,我在心里感叹道,原来狼也不敢吃人啊。同时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好不容易遇见个不怕人的东西,到头来还是吃不了人,而过往的经验告诉我,吃不了人的东西一般都会被人变着花样吃,我此刻又担忧起村外狼的安危来。

 “草你妈,老子明天再去逮你这个死婆娘,你给老子等到。”听这说法,看来六子他爸今晚上是不打算找他老婆了,等一等,他刚刚真的有出过村子吗,我这里是看不见村子大门的,也不知道他刚才往外面走了多久,他要是没走出村子的话,或许就没遇见村子外面的狼,没遇见外面的狼,是不是就......

我顿时打消了对于狼群们安危的疑虑,对于狼和人,我决心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但我突然想起六子他爸刚说他只有明天才会出村,可到了明天,狼还在吗......当我还在苦苦为他们的相遇寻找一个理由时,六子他爸忽然停止了对他老婆的谩骂,转而开始骂起那个把他女人拐跑的不知名的男人来。

 “龟儿子,你偷你妈去撒,草你妈偷到我身上来了,老子是不晓得你龟儿子叫什么,老子要晓得了,绝对跑去把你龟儿子弄死。” 我这时觉得那个男人很幸运,既偷了别人老婆,还没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看着六子他爸叫不出人家名字,干巴巴地乱骂一通的样子,心里面也在替他着急,与此同时我也放弃了安排六子他爸去与狼厮杀的念头,我想了很久,到头来我只是一棵树,没办法把村外的狼骗进来,更没法子对村里头的人发号施令。我是死了心,可六子他爸还没消停,说着说着他索性一屁股坐在我这儿不走了,刚骂完男人,六子他爸接着又骂起了女方娘家来。

 “都来骗老子,草你妈,当初说的是什么,老子买你们屋头那个灾舅子借了多少彩礼钱,草你妈才几年人就跑了,你给老子等到,跑不了的,一个都跑不了......”,我注意到六子他爸的话里提到了“彩礼钱”,我其实之前一直都搞不清楚到底什么才是彩礼钱,就以为这彩礼钱是可以用来买人的,等后来明白它的真正含义,又觉得好像和自己之前想的也没多大差异,什么东西都可以买来买去,人又怎么会是例外呢。

骂完娘家人过后,六子他爸像是找不着头绪了,天南海北地乱骂起来,骂他家邻居没良心,骂他家亲戚抠门,骂他去过的商铺缺斤少两,骂他打过工的厂子不拿工人当人看,甚至还骂到他死去的爹娘头上,说他们明明一穷二白,就不该生他出来,骂着骂着,他竟然开始哭了起来,这点让我很是心烦。

我一直都很讨厌哭声,这跟我讨厌小孩子一样,它们在我印象里都是些吵个没完的东西,但这里面也有个例外,六子他就从来不吵,他总是喜欢自己一人儿安静地坐在我下面,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天上的云,有时候一下午就这么过去了,而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到底看出来个什么名堂,但比起那些成天想扯我叶子,爬到我头上的疯孩子来说,我更喜欢六子。

想了想六子,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正在埋头痛哭着的男人不太像是六子的父亲,相反,我觉得可能六子才更应该被叫做父亲,才更应该被称作是这个男人的爹,此刻,我有理由相信这个几近疯癫的男人可能要比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更需要这样一个爹。

最后,六子还是没来,余下的夜里,也没见有别的“爹”赶来,今晚陪伴这个男人的只有一棵树和村外那些若有若无的狼。



(四)

雨天的梅花



第二天,六子他爸没来,我以为人被找回来了,可按理说人要是找回来了村子里应该会闹腾好一阵子才对,村子里这几天却挺冷清的,这个姑且不论了,只是六子打那天晚上过后就再没有来过我这里,这一点让我很伤心,最后我索性不再挂念这件事了。

再次见到六子他爸应该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了吧,那天下着一场大雨,近乎前所未有的大雨,滴答滴答,我就记得整个世界都是滴答滴答的,刚开始还有人打着伞从我身前跑过,到了后来雨越下越大,经过的人也越来越少,喝足雨水的我觉得自己又要白白浪费一整天的时间。

这时,一个男人进入了我的视野,他赤裸着上身在雨里行走,下半身脱得仅剩一条内裤,但他显得十分从容不迫,看上去不像是人们口中说的被抓奸在床而慌忙逃窜的奸夫,那答案应该很明确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疯子。

准确的说,比起小孩和哭声,我更讨厌疯子,因为我不知道他们会对我做什么,疯子的一切行为都是没有规律可言的,他们可能在我身上拉屎撒尿,也可能对着我讲半天疯话,又或者干脆在我这里躺一整天直到被人赶走,所以看见疯子,我一向自认倒霉,只能寄希望于早点来个人拿根棍子把他吓走,可这大雨天里哪来的人啊。奇怪的是,半天过去了,那疯子好像并不急着对我做些什么,他只是一直绕着我转来转去,嘴巴里好像还念叨着什么。

“梅花,梅花,梅,梅,梅花,梅花......”。 

梅花?我又不是什么梅树,这疯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梅花,梅,梅,梅花,梅花......”,他还在不停地重复着这两个字,莫非真是我这棵树也发了疯,开了朵梅花出来,不对,不对,从下往上扫视一周后我并没有发现什么梅花的痕迹,再看那男人时,他居然跪下朝我膜拜起来。

我一下子慌了神,自己以前还没见这种疯法的,拜树是怎么个意思,我也不是人们说的什么菩萨神仙啊。正当我有些不知所措时,有个小孩从远处跑了过来,冲到男人身边,拽起男人,看样子是要把他拉起来,这孩子......是六子!

半年了,我还是很快认出了他,他瘦了好多,头发也乱作一团,黢黑的衣服像是他的影子一样,被拖放在地上,印象里那个特别爱干净的六子,那个我曾经朝思暮想的六子正在尝试着拉起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六子他爸。

对于疯子,我之前从未在意过他们的样貌,这一点上我和人一样,只要一个人成了疯子,那他的相貌也好,言语也罢,都不是那么重要了。趁着那个男人扬起头来,我细看了一眼,是他,那个在我身边辱骂了世界整整一晚上的男人,那个差点被我引诱至村外与狼厮杀的男人,真的是他!

可他为什么会来我这里,这一点上,我不明白,“妈走了,妈早就走了,爸,你知道妈早就走了。”六子冲着他爸大喊,那男人不跪了,低着头,身子僵在了半空中,“梅花,梅花,梅,梅花......”他嘴里依旧着魔一般重复着那个词语,梅花是他的老婆?说起来,六子他妈叫什么名字,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是梅花吗,所以六子他爸这是把我当成他老婆了吗。

第一次成了人类的老婆,我不知道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怎样,我虽然有时候羡慕人,但还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变成了人会怎样,我觉得自己只是对于人本身感兴趣,仅此而已。

雨中,六子终于扶起了他疯癫的父亲,起身,拖着步子,一下,两下,朝远处走去,他们的身影逐渐模糊,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俩不是父子,更像兄弟。

雨仍在密密麻地下着,而雨声从来未曾间断过,我现在已经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了,在他们离开了我的视野之后,我甚至不清楚他们是朝着村里还是村外的方向行走。



(五)

人间

那场大雨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六子和六子他爸了,但我知道所谓的生活还要继续,无论是人的,还是树的。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听说麦子熟了就要被割,猪羊肥了就要被吃。人,总是喜欢等待,善于等待,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啊。刚开始我觉得他们口中被拦腰割断的麦子可怜,后来我觉得被开膛破肚的猪羊更可怜,但现在我觉得最可怜的是人。他们等待着麦子和猪羊,在那同时又好像有什么等待着他们,他们同麦子和猪羊一样,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那东西会干什么,他们可能连这东西的存在都无从得知,但就像麦子和猪羊一样,他们也愿意成长,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可在那之后我没看见有谁被拦腰割断,也没看见有谁被开膛破肚,这一点让我很困惑。

我毕竟还是一棵树,关于人的事,想不出来也挺正常的。


上一篇
“故乡”永远存在,是铭刻曾存在美好的地方
下一篇
种下善良的种子,总会生根发芽
相关文章
返回顶部小火箭